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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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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3

顛簸的海浪,鼓噪的風帆,年邁體虛,腰酸背痛,太多的理由可以用來解釋一個老人日覆一日的不得安眠,也許是這一上午聽過的毫無意義的閑話已經夠多,這一回艾格沒再仔細去聽。

離開船醫室,拿面包屑餵了會兒海鷗,無所事事地在甲板閑逛了一下午,入夜後他照舊睡了個好覺。

他本不應該在半夜醒來。這是個再安穩不過的晴夜,睡夢沈得像掉進了海底,艙室裏也沒出現任何能攪到安眠的動靜。

然而大腦卻像是對這種蘇醒並不陌生,在眼睛睜開的同時,所有意識也分秒不差地回籠——那一道視線僅僅隔著半個屋子的距離,有的時候,後頸皮膚上的感官往往會比耳朵或眼睛更敏銳。

枕著手臂,他沒有動彈,移目去看地上的爬梯影子。

悄無聲息地,一條魚尾正在往爬梯上方收去,若這會兒他沒定睛細看,鐵定會以為那只是風吹吊床時的一陣眼花。

眼瞧著那條尾巴的影子一點一點消失在了通風口,活像一只從人類廚房偷食的動物鉆回了洞穴,艾格這才翻身看向空蕩蕩的爬梯,閉眼靜躺兩秒,伸腿下了地板。

一條魚尾巴在地上能溜多快?他從通風口探出肩膀的時候,那正在後撤的身影甚至還沒轉過身,擡起來的灰眼珠清晰地暴露在了夜色裏。

“你又來了。”

沒等地上的黑尾徹底縮走,艾格伸出一只手,準確抓住了那截尾巴。甲板濕滑,魚尾比甲板更滑,他稍一使勁,人魚的手肘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撐地的悶響,眨眼就被連尾帶頭地拖回了通風口。

蹼掌壓出一連串滑痕,人魚從甲板仰起上半身,目光與呼吸齊齊撞上通風口擡起來的面孔。一瞬間艾格聞到了他披散下來的長發,發絲都已幹透,沒有水滴,更沒有氣味。他順手摸了把底下爬梯,同樣不見濕潤。如果不是他本能警覺,碰巧醒來,這倒是一次徹底不留痕跡的造訪。

“你瞧見過人類在水裏撲騰的樣子嗎,會覺得他們不夠靈活嗎?”他把逮到的這截尾巴遞出去,遞到這位不速之客的眼皮底下,“跟人類見你在地上用尾巴跑路的模樣差不多。”

而被逮的不速之客維持著撐地不動的姿勢,有那麽幾秒,他目光完全避開了眼前尾鰭,好似這垂落的柔軟之物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。

可即便如此,他神情裏也找不到半點閃爍或被抓應有的慌亂,若此刻他開口說一句碰巧路過,說不定艾格會點頭相信。那雙灰眼珠先是看了看握著尾鰭的一只手,又看向扶在黑鱗上的另一只手,他似乎是想動一動這一整條尾巴,但眼睛來到人類擡起來的臉上,就再也沒了半點動靜。

就著昏沈夜色,艾格掃視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,認出了這種一動不動的凝視。他顯然不是碰巧路過。

“大半夜的,你又來這裏幹什麽?”

艙室裏,另外兩個吊床傳來的鼾聲不絕於耳,艾格臉上同樣殘存困意,好端端一場覺,沒人樂意睡到一半莫名醒來。

人魚凝視那一雙睜開不久的睡眼,又看向他掉了顆扣子的衣領,端詳他渾身上下亂糟糟的褶皺。每一個從吊床裏下來的船員都是這樣,吊床狹窄,麻繩粗糙,再平穩的躺姿,都免不了睡得像被身底麻繩捆了一遭。

凝視從領口滑到鬢角,明明才一個白日沒見,那雙灰眼珠來回細看的模樣,卻仿佛眼皮底下是一個多麽久違的面孔。他甚至伸出了一只蹼掌——那是看著看著,就不由自主伸出來的一只手——睡亂的幾縷紅發支起在夜風裏,他觀察著底下的神情,蹼掌在半空停留兩秒,碰上了翹得最高的那縷發梢。

艾格擡起眼皮,只看到一只蜷起手指的蹼掌慢騰騰收了回去。仿佛有道觸感在頭頂摸了一瞬,但那輕微得像風吹一樣難察。

他與那雙半天沒眨一下的灰眼珠對視。

等了片刻,沒等到他的開口應聲。

他已然見識了這條深海動物諸多行徑的古怪難解,別說半夜窺視一間人類艙室,要是哪天他坐到白天眾目睽睽的桅桿頂上,他好像也不會太過驚訝。艾格松開手裏的尾鰭,手裏的尾鰭卻沒松開他的手腕。

他低下頭,順著寸寸黑鱗看去,這才發現這條魚尾跟以往細微的不同,黑鱗暗沈,尾鰭也不見以往的柔軟濕潤,讓人想到魚類曬過後的缺水樣子。

他又仔細摸了摸,鱗片一旦緊繃起來,觸感則更顯幹燥僵硬。

船頭艙室應有盡有,和以往不同的大概是少了個裝滿海水的池子。從昨夜上船開始,這條魚尾就再也沒有出過那間艙室,算算時間,也得有一天一夜了,一條深海的魚該離開海水這麽長時間嗎?艾格摸著這把魚尾,望去船頭。燈光在遠處隱約閃爍。

天都快亮了,他想。隨後他松開手,從爬梯來到甲板,站起身道:“起來,去你的艙室看一看。”

走了兩步,沒聽見動靜,回過頭,人魚正在朝他直起身體,地上的黑尾卻不見動彈,小半條依舊垂落在通風口。

見他看來,尾巴往前動了動,蒼白肩頭就快要碰上他的手肘。被發現行跡,被逮住尾巴,自始至終不見他有半點心虛,此刻挪著魚尾跟不上來的樣子倒是露出了一點困頓。

艾格上下掃了他一眼,收回了剛剛遞出的一只手。

伸出去的蹼掌落了個空,人魚仰頭看他。

“我先走一步。”兩只手放回兜裏,艾格邁開腳,靴子離開前碰了碰地上躺著不動的尾巴,“怎麽過來的,怎麽回去。你慢慢來,回到船頭正好可以瞧一眼前邊升起的太陽。”

人魚原地靜立,註視面前背影。背影在和腳步聲一起遠去,註視很快變成了眺望。半晌,魚尾滑過背後,掃落支起來的艙室頂板。通風口啪地蓋上,隔斷了底下連綿鼾聲。

尾鰭繞去身前,摸了摸地上剛留下的靴子印記。隨後他直起身,沿著一個接一個的腳印,慢慢跟了上去。

靠近船首樓,才發現二樓的船長室窗戶還透著光。且那亮度不是睡前會忘關的光,那可能是老眼昏花者在地上找一根針才會亮起的燈盞數。

走過甲板上的燈光邊緣,艾格停在了屋檐底下。

他想到了晚餐後船長侍從到船醫室的傳召。提上油燈,醫生照例跟隨前往,這之後他有離開船長室嗎?回想了幾秒,答案是他並未留意。在這艘船上,人人都知現任船醫自打被強綁上船,兩條老腿一天要跑七八趟船長室。無論白天深夜,他得像勤懇水手照料暴雨裏的風帆那樣,寸步不離地照料這艘船最重要的病人。

靠在門邊,艾格聽了一耳朵樓上動靜,聽到了幾聲模糊的咳嗽。分不清是來自一個老人還是一個病秧子,又或是兩者的此起彼伏。

他沒再細聽,推門進屋。

粗粗一掃墻角,裝著清水的三個桶與兩個木箱並排而立。掀開水桶看了看,只有一桶水有用過的痕跡,用了小半桶,剩了大半桶。艾格想起了海魚放進淡水、不出半日總會奄奄一息的模樣。

他徑直找去屋內的盥洗室,拖出一個寬大浴桶,又找了把繩子和一個空桶。隨後他避開燈光,到黑漆漆的舷邊打起海水。來回間他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,樓上樓下僅隔了薄薄一層地板,疾病纏身的船長可能壞了肺、壞了腿,但沒人說過他還壞了兩只耳朵。

人魚悄然出現在門口的時候,浴桶裏的海水還沒打滿,東邊的太陽更沒升起。半刻鐘,艾格回頭看他,倒是比想象中的快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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